有他低头写病历的侧脸,有他给楼羽换药时的手,还有张画里,他站在月光下,后颈那颗痣像颗小小的星星。最底下压着张纸条,是楼羽的字迹:“阴沟里也能开出花,只要有月光照着。”陈伶的手指捏着那张纸,纸角被攥得发皱。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,像楼羽眼睛里的光,执拗地要钻进他心里那片腐烂的角落。他突然想起楼羽第一次给他画画的样子。那时他们还在画室,楼羽蘸着蓝色颜料,在他手背上画了只眼睛,说“这样你就能看见自己有多好了。”可他只看见手背上那片刺目的蓝,像道永远洗不掉的疤。“陈医生,该走了。”护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,带着雾水的潮湿,“车在楼下等着呢。”陈伶把铁皮盒塞进抽屉深处,用几本厚重的病历压住。像是这样就能把那些画,把那些不该有的念想,全埋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。他走出办公室时,雾正浓。走廊里的灯光像泡在水里的蛋黄,朦胧得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。3911病房的门开着条缝,里面没有开灯,只有月光从窗缝钻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。陈伶的脚步顿了顿。他能想象楼羽此刻正坐在地上,背靠着墙,手里捏着支画笔,在墙上画着什么。也许是那片银色的海,也许是两只互相拥抱的影子,也许……是个没有他的太阳。他该进去说声再见的。这个念头像根细针,轻轻扎在心上。可脚像灌了铅,怎么也迈不开。他这种人,连说再见的资格都没有。就像阴沟里的老鼠,偶然瞥见窗台的月光,就该缩回洞里,而不是妄想把那束光拖进自己的烂泥里。陈伶转身往楼梯口走,脚步声在雾里散得很慢。他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,听见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,却没敢回头。直到走到楼梯拐角,他才听见楼羽的声音,很轻,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:“陈伶,你的太阳忘带了。”陈伶的心脏猛地一缩。他攥紧了手里的公文包,指节泛白。公文包的夹层里,放着楼羽昨天偷偷塞给他的东西——块小小的太阳能板,背面贴着张便利贴,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。“它能自己发光。”楼羽当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“就算没有月光,也能亮。”可他不需要光。黑暗才是他该待的地方,像父亲临终前说的那样:“我们这种人,就该在阴沟里烂掉。”陈伶没回头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又熄灭,像串嘲笑的眼睛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,像月光一样追着他,带着温度,却让他浑身发冷。上车时,雾更大了。车窗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,把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白。陈伶看着医院的轮廓在雾里渐渐消失,突然觉得喉咙发紧。他打开公文包,拿出那块太阳能板。阳光被雾挡着,面板只发出微弱的红光,像颗快要熄灭的烟头。陈伶突然笑了,笑得肩膀发颤。他把太阳能板扔出窗外,看着那点红光在雾里翻滚着坠落,像颗被遗弃的星。看吧,连人造的光都照不亮他这种人。十六、腐烂的种子城郊的重症监护区像座孤岛,被大片的荒地围着。院墙很高,上面缠着带刺的铁丝网,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,像条永远不会松开的锁链。陈伶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,窗外正对着一片废弃的菜园。地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,风一吹,像片翻涌的灰绿色波浪。他开始变得沉默。每天查房、写病历、给病人换药,动作机械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。同事说他像块捂不热的冰,只有在给那个总说自己是老鼠的老太太喂饭时,眼里才会闪过一丝活气。“你也是老鼠吗?”老太太嚼着馒头,含糊不清地问,“我看见你总躲着阳光走。”陈伶的动作顿了顿。粥勺里的米汤晃了晃,溅在老太太手背上,像滴透明的泪。“不是。”他说,声音闷在喉咙里。“就是就是。”老太太固执地摆手,手指关节因为常年蜷缩而变形,像只真正的爪子,“老鼠都怕光,怕被人看见自己偷东西。你偷了什么?”陈伶没回答。他想起楼羽画里的那片海,想起对方手背上那个浅浅的牙印,想起画室里那幅被黑色颜料涂脏的画。他偷了楼羽的光,还把那束光踩进了泥里。晚上值夜班时,陈伶会坐在窗边,看着外面的荒地。月光把杂草照得像蒙着层霜,风穿过草叶的声音像在呜咽,像极了楼羽在画室里的哭声。